O beata solitudo. O sola beatitudo

    百余年前日本有一个精通茶道的艺术家,有一回去旅行,每到驿站必取出茶具,悠然地点起茶来喝。有人规劝他说,行旅中何必如此。他答:“行旅中难道不是生活么。”
 
    在一个炎热不堪无法入眠的夜晚,我把Thomas Merton的《七重山(The Seven Storey Mountain)》读完了。我没有想到最后的结尾会是如此的感人和震撼。如果没有那个结尾的话,整部书将是多么平庸和絮叨啊。就好像王家卫的《重庆森林》,用那么一个十秒不到的结尾,拯救了整部电影。我好想把这本四百多页的书推荐给每一个新教徒,可是……又有几人能够理解、能够下沉到那无言的大爱、悲痛和孤寂当中去呢?我听到上主对我说:“你会在我里面死去,为了这个目的,我的慈悲创造了你…That you may become the brother of God and learn to know the Christ of the burnt men.”孤独就是大爱,因为我已经将我的誓愿、和天性中最美好的感情都包裹进了耶稣的尸伤里面。Solo Deo,Solo Deo(唯独天主)!
  “来,在我的劳苦中安息,
    在我的悲伤里枕放你的头,
    不妨拿走我的生命,我的鲜血,
    ……拿我的死,替你自己买来较安逸的长眠。”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Thomas Merton的诗

大海龙宫无限地.诸天雁塔几多层.漫夸鹙子真罗汉.不会牛车是上乘

      今天读到龚鹏程《唐代的文人与佛教》一文中说“季羡林说:‘司空图明确地认识到诗禅的一致’(《禅和文化与文学》商务1999),司空图何尝讲过一个有关诗与禅的字?而季老先生居然可以如此斩钉截铁地胡说。…大部分论者…对佛教教史教义欠缺基本常识,便冒冒失失高谈阔论起来,…这个论域中错误特别多,知识贫乏为一大原因;而更糟的,是常不自觉自己不懂,反而欺侮读者反正也不懂,堂而皇之地大卖野人头。”不觉苦笑。平心而论,在大陆学者中季羡林对于佛教并不是一窍不通的,但是季老有时候会说了糊涂话而不自知,亦情有可原。现在一打开唐代文学史,好像唐代诗人人人信佛,且人人修南禅一样,这句诗也“富有禅趣”,那句诗也“禅理入诗”,实在是莫明其妙呀。
 
      今天读到周作人《明珠抄六首》(收《秉烛谈》),文字颇亦有解颐处。若是在上世纪三十年代读到这些话,难免会手足起舞,如:“《赌棋山庄笔记》三《稗贩杂录》卷一有云:作文喜学通套言语。相传有塾师某教其徒作试帖,以剃头为题,自拟数联,有‘剃则由他剃,头还是我头’‘有头皆可剃,无剃不成头’等句。……以愚观之,剃头赋与《送孟东野序》实亦五十步与百步之比。”“查《惜抱轩文集》卷六《再复简斋书》有云:‘且其人生平不能为程朱之行,乃欲与程朱争名,安得不为天之所恶?故毛大可、李刚主、程绵庄、戴东原率皆身灭嗣绝,此殆未可以为偶然也。’夫姚惜抱何人也?即与方望溪并称方姚为桐城派之始祖者也,其一鼻孔出气本不足异,唯以一代文宗而思想乃与《玉历钞传》相同,殊非可以乐观的事。”观周作人小品文的流露,最鄙道学家,某教都是“有趣”的,若是成了某教徒,则诚不敢恭维者也了,如顾炎武等因为说过“愚案自古以来小人之无忌惮而敢于叛圣人者莫甚于李贽”,说客气点是“没有什么思想”,说不客气点就是“为圣王效驱除之用”,《日知录》若是在乾隆朝被当作明季的遗毒禁毁了也是活该。
    攻讦道学,就跟今天骂骂体制一样,原也是有意思的事。但是我想,道学家和“假道学”毕竟还是有区别的,如果以为道学家就必然是假道学,宗教徒的书就活该被查禁,似乎过了。莫若自己能行,再去批那些光说不能行的假道学,才有分量;如果费力地争“自由”,除了女权性权,最后连当汉奸的自由也一并争到了,难免分量不够了。

没文化的浙江.没情调的北京

     那个风急露冷的夜晚,在庭井里挖冰淇淋吃,突然想起生在浙江的话,夏日里便难得这样凉风飕飕的夜晚。去杭州植物园闲走的时候,看到竹林下设座可以冲泡桂花藕粉羹的,便妄想能暂居于这样的庭园。若是在晚上乘凉,布一几一榻,手自烹茶调羹,清风徐至,月轮半窥,头上则篁竿摇耸,娑娑作响,此时可漫想心事,也可什么都不想,只是听风望月而已,这样的生活该有多好。
     可是没有可能的。周作人曾经说:“我初来北京的时候,因为没有什么好点心,曾经发过牢骚,并非真是这样贪吃,实在也只是觉得他太寒伧,枉做了五百年首都,连一些细点心都做不出,未免丢人罢了。”(《苦口甘口.苏州的回忆》1944,又见《知堂集外文.南北的点心》)听到这样的话必然有人不服,且不论北京是否真的没有拿的出手的点心(有些人说北京有纯奶油萨其玛、伏苓饼、核桃酪云云),难道江南的点心就真的像某人吹得那么好吃吗(去过南京夫子庙、上海豫园的人未免大摇其头)?如果不是在苏南、浙东生活过的人,的确是很难理解周作人的意思的。
     陆游云:“白发无情侵老境,青灯有味似儿时。”苏轼云:“纸窗竹屋,灯火青荧,时于此间,得少佳趣。”那么,所谓青灯之“味”究竟是什么呢?据说用菜油的话灯火显青色,如果用别的油光色当有殊异,就没有“青灯之味”了,现在使用台灯,自然就没有“灯下读书”那种味道了,即使装上青蓝的磁罩也不行。我看到很多北大学生可以在日光灯下读书,实在是感觉不可思议,可能在日光灯下苦背托福单词罢。

Sit finis libri, non finid quaerendi

    费希特打着康德体系代言人的幌子,把康德的话全糟蹋了。费希特在《Grundlage der gesamten Wissenschaftslehre》的“序言”中骄傲地宣称:“我的体系同康德的毫无不同之处”,虽然康德不同意,但是康德已经垂垂老矣,无能为力了,只能由他去乱搞。
    今天他对我说,费希特的哲学论证与其说是论证,不如说是行话的轰炸,或者更像是唱戏。戏的梗概如下:先是自我意识得以产生的主体,主体的命运是通过“限定”自身而认识自身,这一伟大的冒险只能借助客体才能实现,客体是主体设定的,但又作为主体的否定而与之对立,在这种辩证关系中,主体每一次朝外的历险都是一次自我的异化,只有经过长期的自我分裂和艰苦跋涉后,自我才能找到圣杯(圣杯原来是“理智直观”),自我最终获得了自由。自我限定的“过程”并不是在时间中发生的,因为时间不过是它的一个产物。这出戏剧,细节上容有出入,但经过叔本华、费尔巴哈、马克思,一直到海德格尔,陆续上演一遍。它在说服力上所欠缺的,却在魔力(催眠力)方面得到充分地补足。
    我当然听得目瞪口呆。在各种人文知识当中,我最悚哲学了。如果你在史学方面显得外行,你可以推诿给你不是该领域的专家,你没有花时间去学外语、接触相关的研究成果等等。但是如果在哲学论题上显得外行、可笑,你就毫无推诿之余地了,貌似没有任何论证、推理是对你保密的,如果你不懂,只能说明你脑子不够聪明,仅此而已。
     那么,脑子不笨的人是如何生活的呢?就算是费希特在唱戏罢,也必须是那些最有勇气、心智最敏锐的人才有能力登上这个戏台子罢。比方说守城好了,也有一触即溃,丢了城池弃甲曳兵而走,被敌人追着宰杀的;也有顽强、有技巧地坚守,予敌以打击,但攻城者也豁出去了,死命攻进去把守军灭了的。虽然都是城破人亡,但意义岂可同日而语哉?古来至今,无非是摆了两个戏台子,你或者在你的戏台子上卖力地唱戏,或者站在自己的戏台子上嘲笑别人卖力地唱戏,或者在戏台子下伸长了脖颈津津有味地看别人唱戏。